是啊,男人笑着说。
然后就听表姐问,那蝌蚪的爸爸在哪?
时玄没答这句,只顾注视身旁已经开始打捞的方知雨。生怕她跌落,把她抱一旁,说:
“爸爸帮你捞。”
男人就地做工具,然后像个大孩子般捞起蝌蚪来。有热闹可看,方知雨兴奋地去给妈妈们汇报,把她们也拉到水沟旁。王乐云却忧心,说不要这样。蝌蚪不在水里会死的,它们还没找到爸爸。
时玄置若罔闻,一心隻想着满足自己女儿,把蝌蚪捞起,全列在方知雨脚前。
看着在地面上立刻僵死的幼虫,方知雨才理解了表姐的话,瞬间变卦说不要了,快把它们放回去。男人却觉得她着急的样子可爱,继续逗她玩。
眼见小姑娘们都要哭出来,向来宠孩子的姨妈方丽静看不下去,捡起树杈想把蝌蚪全掸回水中。然而光是被树枝砥砺,幼虫脆弱的身躯就已经破开。
方丽春见状叫停,直接蹲下,用手就着泥污,将方知雨面前的蝌蚪全部捧回沟渠。
方才还几近残破的生命,遇水竟又得生还。令方知雨记忆深刻。
后来她走不动路,时玄把她驮肩背上。抱着爸爸的头,她抒发感慨:
“我妈妈好伟大呀!”她开心地说,“是她不怕把手弄脏,才救下了那些蝌蚪的,对吗?”
“是呀,”时玄附和女儿,“毕竟,她可是爸爸看中的女人。”
方知雨不明白:“‘看中’是什么?”
那个时候,男人朗声回答她:
“‘看中’就是说,我很爱她。”
“我很爱她”,这话方知雨一直记得。但在窗帘后的那日,她又忆起往事,脑中浮现的却是活物被姨妈划破肚肠。
而现在,姨妈和爸爸去卧室。等他们关上门,王乐云就出来,带着完全呆滞的她逃离现场。
“现在知道了吧,是你欠我的。”推着她走出门幢,王乐云跟她说,“我一直什么都没有讲,还一直让着你。就是因为我知道,如果我说了,小姨会难过。我们只是不想失去小姨!”
方知雨不知道自己怎么被王乐云送出小区。就像她不知道,后来如何伤心怒愤,隻觉一团烈火在胸间灼烧,令她最终没办法就这么离开,原路返回。
走到姨妈家楼下,方知雨都还在叨念:“你很爱她,你很爱她,你明明说你很爱她……”
中间是客厅,旁边是卧室。所以,就是那扇窗吧?
当命运来临,她怒红双眼,捡起花圃旁的石头朝窗户狠狠砸去。
一次,两次。玻璃破碎,窗帘掀开,露出姨妈的脸。
方知雨哭着捡起石头,朝着人影再次砸去。
然后,她的童年终结。
那一天,有人等在河岸。她却没有去,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心。直到手机再次响起。是方丽春打来,问她在哪。她才回魂般抬头试着辨认周遭,答出地点。
方丽春让她在原地等待,然后来接她回家。坐在自行车后座,靠到女人背上,她才痛哭出声。
后来知道,事情根本无需她讲。因为那时候,方丽春早得到时玄的死讯——
方丽静虽为长姐,在家中却向来柔弱,什么都依靠妹妹方丽春拿主意。所以那一天,在救护车上,确定男人无法救转、纸已然包不住火,方丽静竟然打给她这个妹妹,在极度慌乱中跟她道歉,向她求救。
她说方丽春,你相信我,妹夫的死跟我没关系,不是我杀的!警察会来调查吗?到时怎么办?
她还说你女儿来砸过窗户,差点砸到我!等我回去,就发现妹夫脸色不对。……
对在床上昏死过去的男人,方丽静吓得瘫软。之后用上家里各种急救药物,却都没效果,才打了120。赶在救护车来前帮男人套上衣裤,但还没到医院,他就断了气。
……
方知雨起身找安眠药。
颤抖地拿出来,却发现只剩最后一颗。犹豫之时,自疫情以来便被她们抱回家养的将军到她跟前,仰头看她,似是担心。
在猫的注视下,方知雨最终服下一半,之后躺回床上,等待药效。
然而,奔突的思绪早已失控,将她再一次带回过去。
何风曾说,心理病的种子,往往是幼年经过的某个创伤性事件。对方知雨而言,时玄的死就是种子。这腐坏的种子所生出的藤蔓,折磨了她很多年,令她恐惧欲望,还总忍不住去想——
父亲的死跟惊惧有关吗?跟她扔出的石头有关吗?
表象指向不同的可能,然而无论真实是什么,她都无法面对。黑白对错,爱恨因果,在这件事上全都失去边界、塌向一处,凝出成沉重的十字架,让她在那扇破碎的窗下深陷混沌。
人的大脑有保护机制。等她再有记忆,已被母亲送回了老家,藏进云雾。
在青山秀水中,关于过去的碎片全模糊,仿佛那天她不曾扔出石头,不曾去过姨妈家,不曾为了一句道歉非要表姐跟她有说法,不曾跟谁有约定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