狸猫哭鼠
曹操确实有自己的办法,而且是其他人猜不到的办法。三日之后邺城附近的壕沟,死尸已处理妥当,内外吏民也基本安定下来,曹操突然下令,要带领所有部下以及袁氏旧属拜祭袁绍陵墓——胜利者给失败的敌人上坟,这可真是世间奇闻!
袁绍之墓就在邺城西北十六里处,由于他门第显赫,去世时家业未败,所以这座陵墓修得格外雄伟。封土又长又宽,高三丈有余,跟座小山似的,周匝松柏森然,神道两侧塑了不少翁仲、石兽,甚是庄严气派,不过对于臣子而言,这规模似乎有些逾制了。
曹操今天特意穿了身素服,还换乘了一骑白马。至于曹营掾属和河北臣僚,全是一色孝服步行相随,就连护卫的军兵都得系条孝带,队伍洋洋洒洒拉开一里多地,放眼望去满目皆白。有人举着招魂幡,有人捧着香鼎供果,还有乐工唱起吊丧之曲:“薤上露,何易晞。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……”哀恸之气感天动地,加之萧索秋风卷着枯叶纷纷飘过,简直像是给袁绍重新发丧。
拜祭仪式曹操早就拟好了,他的部属一律在西侧列队,让出东道主位置给河北臣僚,袁绍遗孀刘氏带着诸女眷跪在封土谢礼。所有人各就各位,有军兵摆好香案,抬上牲畜果酒,崔琰、崔钧上前把审配、田丰、逄纪、沮授乃至颜良、文丑等人的灵牌一并摆上,作为陪祭。曹操森然道:“袁本初诸子尽皆不孝,败坏家业祸乱河北,虽生而犹死,将他们的灵位也摆上!”
刘岱、吕昭早就准备好了,听令上前把袁谭、袁熙、袁尚连郭图的灵位也摆在供桌上。袁氏核心死党尽在,唯独看着辛毗的面子少放了个辛评,这是将来要赦免的。其实袁谭名义上已经归降,把他灵位摆上颇为不妥,但此时曹操图穷匕首现,也没人敢说什么。
一应物品设摆完毕,奠酒三盏已经斟满,曹操跳下马来当先祭拜。他缓缓踱向供桌,右边看去,崔琰、崔钧、荀谌等满面哀容如丧考妣;左边再望,曹营中人大都满面木然,甚至有人有不悦之色——这场戏不好演啊!短短几步路曹操却走得特别慢,一边走一边回忆年轻时与袁绍共处的往事,怎奈他与袁绍虽曾惺惺相惜,毕竟那是太久远的事情,远远掩盖不住得胜的喜悦。他只好再去想别的,设法把平生所有痛苦委屈都调集起来,想着自己从小没娘的可怜,想起几位叔父的相继而去、父亲和弟弟横遭不测、鲍信的惨死、陈宫的背叛、阵亡在宛城的典韦,还有乱箭攒身尸骨难寻的昂儿……也说不清究竟哪件事触动了悲情,眼泪竟随之潸然而下。
两旁众人瞧得分明,霎时间都惊呆了——有谁知曹操与袁绍之间还有这般真挚的情谊?
泪水滚至腮边,他也恰好走到供桌前,信手拾起一把香,在火盆里点了,恭恭敬敬插在香鼎之中,又拿起一盏酒洒在地上,这才转过身来向众人朗言道:“昔日我与本初同在洛阳为官,那时皇纲不兴家国危难,外有黄巾之叛,内有阉党之患,天下名士莫不禁锢,黎民百姓苦若倒悬……”都是事先写好的诔文,曹操这两天理事之暇花了不少心思背诵,“袁氏一门四世三公,辅保君王燮理阴阳。本初少有志节,广交侠义,剖肝泣血,昼夜忧劳。大将军何进疾于阉党,义心赫怒,故授其以督司,咨其以方略。宦官祸乱之际,本初率师闯宫,抽戈承明,虎啸群阉,击斩凶丑,英勇之举,天下尽知!”
其实这番话大有粉饰,袁绍曾辅佐何进谋诛宦官是不假的,但却行事不慎招致董卓入京,算起来实是过大于功。但人死了便须隐恶扬善,更何况曹操的目的是收买人心,自然要什么好听说什么。在场的河北旧僚都也不曾把他们的主子想得如此高义,可眼见曹操眼含热泪娓娓道来,顺着这话去想,越想越觉得有道理,受困半载的恨意自然已去了两三成。
曹操擦了擦眼泪继续慷慨陈词:“董卓入京霸占朝堂,弑杀少帝诛戮太后。本初父兄并当大位,不惮一室之祸,解节出奔,创谋河外。首倡义军,匡扶汉室,引会英雄,兴师百万,饮马孟津,歃血漳河。可恨故冀州牧韩馥怀挟逆谋,欲专权势,绝其军粮,以至讨贼不成。董贼肆毒,害及天下,袁隗阖门,同日并戮。鸟兽之情,犹知号乎!骨血之仇,岂能忘矣!本初以忠孝之节不能两全,自此立誓,扫灭狼烟,复兴汉室,讨乱诛叛,青史扬名!故运筹帷幄,忠义相从,夺取冀州,始建宏业!”反正袁绍灭韩馥之时曹操还未与他反目,夸一夸于己也无碍,“又黄巾十万焚烧青兖,黑山群寇为虐河北,本初东突西挡,南征北战,兵戈所至,无不披靡!东土群贤,争相影从,幽并烈士,尽皆响应!公孙瓒残害刘虞,虎狼南驰,本初星夜驰骋,与其角力,冒践霜雪,不顾险阻,历经百战,终克易京!所部文武,尽属英杰,依仗天威,拓定四州!”说至此曹操又拿起第二盏酒,在袁绍陵前豪迈地一甩。
河北群僚最值得夸耀的就是辅佐袁绍建功立业时的事迹,想当年诛黄巾、败黑山、消灭公孙瓒,谁不曾立下点儿功劳?谁不曾与袁绍同甘共苦?听他点到此处正触了心中最痛之处,立时号啕大作,悲恸震天。而且曹操说得明白,“所部文武,尽属英杰”指得就是他们。既然都是豪杰,也就无所谓昨非今是,曹操的统治也就顺理成章可以解释为袁氏的延续。不知不觉间,敌对心理已去了大半。
曹操的悼念之辞说到此其实已到了最难之处,因为后面就是袁绍和他反目而战了,夸也不是贬也不是。不过悲痛是互相传染的,他眼见河北群僚哭得昏天黑天,也渐渐情入其中,猛然回忆起他与袁绍在胡广丧礼上的谈笑风生,回忆其拯救党人时的种种努力,还有在何进府上共同度过的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……忽觉一股悲情似笼住的炭火,连绵不绝地往上涌。曹操竟不由自主地号哭道:“惜乎!惜乎!我与你本情若手足,到头来却势同商参,此是为何?为何!”
这句话一出唇,西边荀攸、郭嘉等几个心腹暗暗吃惊——不对啦!这不是事先预备的诔文,原来的内容是哀叹袁绍背弃朝廷、从此沉沦骄纵,怎么都不提了?
情之所至,哪还记得虚情假义的措辞?什么奉天子尊大义,那些欺世盗名的话都让它见鬼去吧!他转过身凝视着袁绍的坟丘哀号着:“本初!若逢太平之世你我必为肝胆之交,可这乱世之霸主只有一个,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我乃不得以而为之!你已仙去,以往仇怨一笔勾销,今日老弟看你来啦……忆昔当年举兵之时你对我言讲‘南据河,北阻燕代,兼戎狄之众,南向以争天下,庶可以济乎?’我却道‘吾任天下之智力,以道御之,无所不可!’今日看来你我谁对谁错……你循光武爷起于河北中兴天下之策,本可无敌于天下,却一意孤行藐视群雄,才有今日这般境地。只因为你狂……你狂……你狂什么啊!”曹操擦擦眼泪,漫指东首之人,“你可知麾下群臣含辛茹苦?你可知河北黎民嗷嗷待哺?你可知你死后多少人为你尽节而亡?你为何刚愎自用不纳忠言啊!”人都是看得清别人看不清自己,曹操虽然句句在理,却忘了自己刚愎狂妄之时丝毫不逊袁绍,“本初啊,有道是知子莫若父,也怪你虑事不周立嗣不明,加之二子骄纵愚鲁,致使国破家亡……我好恨呐!恨你养下这两个败家子!”说到此曹操已是涕泪交流,“本初……你我今生惺惺相惜可又势同水火,老弟直言,不能放生你膝下骨肉!但我真的敬你三分,敬你先声夺人敢为天下先,敬你不吝财货散金如土,敬你不惧安危坚如磐石!若论这些,即便你躺在地下,我站在这里,依旧是不如。你我恩怨乃上苍所定,若有来世小弟愿与你并辔而驰!呜呜呜……本初兄……”一番肺腑之言至此而止,可谓大起大落有始有终,曹操伏在香案之上大放悲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