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悲切切看着蒋幹,“蒋子翼,久闻你自幼勤学,本有高洁之志,而逢此道德沦丧之世,岂能有所作为?蒋兄虽怀满腹经纶,然则这天下岂是靠几位博士、几部经典就可挽回的吗?即便有朝一日浑圆一统,又岂能复尧舜之旧德,真正拯救天下之苍生?蒋兄空有至德之心而与豺狼为伍,不过缘木求鱼耳!”
他先前舌辨不过是骂人,这次却是骂世,索性连三代以下的帝王都裹在里面一并骂了,简直把天下人心都说没了。孔融、荀悦、谢该等皆非曹操之心腹,闻此言也不免感叹世情自伤自怜。那自负巧舌如簧的蒋幹直听得两眼茫然,回想自己年轻气盛,怀着教化世人的满腔志愿,世事如此到头只能是一场云烟,忽然悲从中来,起身向曹操一拜:“小可才识低微不堪驱驰,实无力赞辅朝廷教化百姓。望明公广开恩德,容我回家再念几年书吧!”说着竟起身摘下文士冠往桌案上一放,径自扬长而去。
曹操不禁一凛——祢衡大发狂言他大可不必计较,因为骂的人越多,得罪的人也越多。可是祢衡现在坦然说出所思所想,甚是冲着他“挟天子以令诸侯”而来。这个害群之马今日能说走蒋幹,明日也能说动别人。若是容祢衡把这样的言论传扬出去,谁还愿助他扫平四海复兴朝廷?想至此曹操未管蒋幹去留,反而问祢衡:“正平此言也忒悲怆,岂不把世间豪情说薄了?”
祢衡忙收起悲伤的心绪,平平静静答道:“屈原悲怆,所为楚国将亡;贾谊悲怆,所为诸侯乱国。”
荀悦一直没说话,见祢衡这会儿还在自取其祸,忍不住插口挽救:“我见正平熟知史事,这倒也难得。老夫正在修编史书,既然你不愿为官,就随老朽一同编纂国史,告慰祖宗警醒后人吧。”
祢衡听他相邀惨然一笑,摇头道:“昔日有个太史公,受宫刑而著《史记》,对孝武帝之暴虐毫无隐晦。敢问仲豫先生写的也是这一类史书吗?”
荀悦听他这样问,便哑口无言了。他辅导当今天子读书习学,颇觉刘协是个英明之主,但其本族荀彧、荀攸、荀衍皆助曹操掌权。他涉身其中矛盾难处,故而闲暇之时闭门不出修编《汉纪》,记述前汉之往事,寄胸臆于青史,不参与朝中是非,更不敢对现实政治说三道四,哪里能与司马迁相提并论。
至此堂上已是一片寂静,所有开口之人都被祢衡顶了回去。孔融本与之交好不会发难;谢该也是孔融举荐而来,甚觉左右为难也不便说话。眼睁睁这满堂的才俊之士已被祢衡杀得大败了。
曹操环顾左右,低头的低头、叹息的叹息,还有一个被人家说得辞官了,本欲辱人家,却被人家所辱,实在是哭笑不得。但今天毕竟是以征辟之令调祢衡来的,曹操考虑了会儿,还是问上一句:“正平可愿为我掾属?”
祢衡索性把脸撕破,指着曹操道:“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。祢衡不保你这宦官之后、污秽之人!”
曹操强压怒火,又道:“想必阁下志向远大,愿意入朝为官,成一代之良臣?”祢衡顺嘴就来:“今之所谓良臣,古之所谓民贼。这害民贼不当也罢!”
曹操也算仁至义尽了,尽量克制自己不发火,但是架不住这祢衡一次次挑衅。杀了他影响太坏,逐出京师必然遗患,可给他官他又不当,眼瞅着这块煮不熟、嚼不烂的滚刀肉,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了。
孔融见祢衡一再顶撞,实在是看不下去了,强笑了两声道:“祢正平,你这厮也忒高傲了,天底下还有你看着顺眼的人吗?曹公愿意用你你还不答应?这么大的架子,你以为你是谁啊?颜回复生吗?”
祢衡一听此言倒是笑了,戏谑道:“小弟若是颜回复生,文举兄可称仲尼不死了。”
孔融一怔——“仲尼不死,颜回复生”这样狂妄的玩笑万不该当着曹操面上开,就凭这一言足以招惹杀身之祸!孔融本想打个哈哈让祢衡闭嘴,哪知人家不领情,还把送殡的也埋坟里了。他平日里甚是喜欢祢衡的桀骜不驯,可到这会儿也觉这脾性害人了。
也不知祢衡是毫不在意还是故意说笑,浑不觉气氛尴尬,兀自笑道:“文举兄乃是孔仲尼之后,尽得大圣之遗,说你是仲尼不死,这也不为过呀……”
孔融干笑了两声,也把头低下了。正在这时却听对面的郗虑忽然冷冷道:“唉,圣人之后……未闻伯鱼之学胜过子舆啊……”
伯鱼乃是孔丘之子孔鲤,子舆是孔丘门生曾参。孔鲤虽是圣人之子却未有建树,反是曾参留下《孝经》《大学》为后世尊崇。说伯鱼不及曾参,言下之意就是说孔融这个圣人之后徒负虚名。孔融觉得这句话好似一把尖刀刺进心窝,抬头恶狠狠瞪了郗虑一眼,却见郗虑也正凶巴巴瞧着他,两股敌对的目光一遇则转,各自瞧向别处。
繁钦始终注视着曹操,察言观色间见他甚是为难,脑筋一转便开了口:“在下久闻祢正平善于击鼓,现在府中尚缺一鼓吏,主公何不留正平为鼓吏,让他把那点儿狂劲都撒在鼓上,岂不是更好?”
敲鼓乃是下作优伶的营生,叫一个堂堂名士干这等差事,实在是莫大的折辱。不过此言正合曹操之意,他扑哧一笑:“昔日蔡伯喈出仕为官之前便以抚琴之技扬名天下,正平若能以击鼓成名,也算是效仿先贤了。祢先生,不知你可否愿意?”
祢衡倒也豁得出去,把手一揣道:“承蒙曹公厚爱,竟授以如此重任。谢谢啦!”说完连礼都不施,悻悻然转身下堂去了。
本来是想教训祢衡,却被人家教训了一顿。不论如何总算是把这个瘟神打发走了,曹操不禁拍了拍额头,气哼哼道:“固执似牤牛,倔强似犟驴,真真不识抬举!”
郗虑、荀悦、何夔等见他当面不发作,背后暗憋暗气,不禁觉得好笑,各自起身告辞。曹操也不强留,仅略一拱手道:“列位多受委屈,切莫记挂在心,回去休息吧……气煞我也……”
孔融虽对曹操有些意见,但也觉得自己举荐祢衡之事办得不漂亮,不免劝慰几句:“孟德啊,祢正平的性如野马,未免有些慷慨过激之言,还望你多多……”
这话还未说完,就见退至堂口的郗虑抬起头不冷不热道:“劣马入厩,此亦伯乐之过耳!”
此言给曹操提了醒,他狠狠瞪了孔融一眼,站起身来假模假式作了个揖道:“文举兄,天下狼烟尚未扫尽,在下实没有闲工夫同您这帮朋友打交道,恳请您少给我找些麻烦吧!”说罢将衣袖一甩,抛下满脸尴尬的孔融回转后堂了。